最近在读金克木的《书读完了》系列,在了解金老先生的文化的时候也了解到了他个人的感情史,记录在《保险朋友》一文里。读罢,对于他和卢希微(也作卢雪妮,文中称“Z”)之间的感情极为震撼。
全新脚本
一种经常看到的伴侣如胶似漆、亲密无间,这是寻常的恋爱景象。异地中维持下来的恋人则相对没有那么亲密的接触,要是放在中国古代,那就是远在天边的戍男和翘首盼归的深闺妇人了,是一种苦大仇深的脚本,直到最近网恋或者异地恋才变成了一种不那么罕见的情景。于是随着时代和技术发展,我们的所能看到的爱情脚本也变得多种多样。
从素昧平生到稳定的关系,依据两个人之间的融洽和匹配程度会成为一定的关系,这个落点是可变的,不仅仅只有友情或者爱情的两集选项选项,比如日语常说的“友達以上、恋人未満”也是一种情况。换言之,我认为“男女之间有纯友谊吗”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因为没有所谓的“纯粹友谊”,而是收敛到了一个坐标轴上的点罢了。
金老则把他和Z 的关系称之为“保险朋友”,比起一般朋友来说更加交心,通信无数,战乱不摧鸿雁;比起亲密伴侣又远在天边,甚至不敢见面,电话都不堪拨打。见字如面,而其面在于想象,因为见不到,所以相遇时候二十来岁那半年便定格,港岛夜色成铭刻,而不必在意法令纹的雕镌。
这种脚本在当时并非绝无仅有,但是需要许多觉悟。囿于社会环境,婚姻是一地鸡毛,是柴米油盐,家庭里妇女操劳尤甚,更何况金老和Z出身悬殊,也没法满足大小姐的物质需求,他是绝对不忍让Z受苦的。精神上的相通和物质上的隔阂没有办法统一,于是以“保险朋友”的形式维持。就连吴宓听了也连连摇头,却这样持续了半个多世纪。
所有缘由
相聚时难别亦难,现实是聚少离多才是人生常态。或许是我自身性格使然,我一个人度过的时间远远超过和任何亲人朋友共处的时光,但是不总是我们性格不合,或者是因为客观物理距离,或者是因为无暇相聚,所以见面总是难事。日日相见的情形,中学毕业之后难有,相聚总要找个借口。
“我来得太快了?”
“你来得太迟了。太迟了。”
所谓“错误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那也是错过的。太迟了的意思是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成为伉俪的机会吗?还是有太多的话不消倾诉,等到见面已经烟消云散。还是说,那些在北大红楼的青春已经年华不再,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戏剧课上的栩栩如生,法语课的娓娓道来,贫乏到只剩下梦想,已经被时间磨平成了一个点,成了过往,连缀不起日子像玻璃碎片,串不起东奔西走的人生。于是成绝句:
忽漫相逢已太迟。人生有恨两心知。 同心结逐东流水,不作人间连理枝。
六年前陪家母故地重游,喜逢旧友,两家聚餐上酒过三巡,友人叹当时相知相遇的遗憾,作为在场子女当时感到不快和尴尬,但是现在又时隔多年,彼时不一吐为快,或许一生也没有机会的了,一晃居然六年家母又不曾归省了。常读物理,宇宙迁就混乱而不喜秩序,于是微粒陷入混沌,人何尝不是如此?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没有对错
现在的日常里经常听到某某人成了“渣男”或者“渣女”,是因为在我们的文化环境里,亲密关系是一段排他性的关系,在这样的脚本里则需要恪守和其他异性的距离。如果构建的亲密关系以排他为基准,那么拈花惹草、节外生枝当然是不可理喻的。
和Z的约定,也不在于终身大事,而是保证真诚,保证情感上的边界,并不是一种排他性的契约。那遵守约定,也就是两个人的事情了。以理想主义对抗现实主义也罢,总归是不至于落空,金老云:“多次“遇险”,幸亏有她在心里才不致遭灭顶之灾。 ”可见一斑
感情的形式是没有高低对错的,排他关系和开放关系没有谁比谁更好,柏拉图和罗曼蒂克也不分高低。只要是符合感情主体的意志,就没有评判的意义。只不过常见的情况是意见不能达成一致,或者出现了权力滥用的双重标准,没有用体面的形式成全个人的选择。在不同文化环境和成长背景的影响下有不同的喜好和倾向,这是因人而异的。
实际不能说她不信我,而是我不信她。她以后曾在信中说我“是个怎么也不相信人的人”,而且还说:“我知道.你就是不信。你信不过我。”如果她曾经真的为此对我不满,甚至伤心,我真是犯下罪过了。难道吴先生责备我的确实不错吗?自以为总是轻信,上当,不是不信人,而足处处提防.防不胜防。我相信的,往往不可信。我不相信的,反而是应当相信的。Z是真心朋友,我现在知道了,用一生的过程证实了,太晚了。
我们的关系从此定下来。没有盟。没有誓。只有心心相印。她有的是追她谈爱情谈婚姻的人,独独缺少真心朋友。那么,“你没有朋友么?我就是。我来补这个缺。”她的话,我一生没有忘记。我的话,我一生没有改变。可惜的是,我太没用了。一丝一毫没有能帮助她解除烦恼。除了写信,还是写信。就是信,也常常引起她烦恼,甚至生气,可能还伤心。现在,不止现在,到我临离开这世界的时刻,我还会对她心有歉意。恐怕我还是没有真正完全懂得她的心思。我这一生总是错中错。人家需要温情时我送去冷脸。人家需要冷面时我喷出热情:不是“失人”,就是“失言”,总是“错位”。北平同学半年,九龙见面一年,断绝又接上,接上又断绝的通信五十七年。见面,有说不完的话。不见面,见心,一心里有永不磨灭的人,人的情。 她最后来信前曾表示,想和我打隔小半个地球的电话。我没有表示欣然同意。难道是我不愿和她谈话?不愿听她的声音?不是。我太老了,没有五六十年前那样的精神力量了,支持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