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局者

女作家对世界的改变出自她们局外人的身份,她们也同样是破局者。

这些女性所代表的、并带给读者的另一种可能性,是她们情感的特质:去充满“柔情”

某种意义上,我们与他们的关系也比爱和友谊来得更加亲近。她的疏离能让她对世界拥有别样的理解。那些对我意义非凡的局外人告诉我们的并非我们是谁,而是我们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玛丽·雪莱

《科学怪人》名声在外,效仿追随者数不胜数。虽然恐怖故事不总是我的最爱,但是小时候《鸡皮疙瘩》系列读了许多,现在想想可以从《科学怪人》身上找到起点。

玛丽·雪莱诞生于一个书香门第,父母在思想和文学领域都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她的母亲已经见证了世界残酷的男性征服,并立誓突破这统治。

她无助的母亲。沃斯通克拉夫特在18世纪80年代曾以家庭教师的身份在伊顿公学待过几周。在那里,她目睹了男孩子们的残忍,通过公立学校体系,他们被从家庭和母亲那里分离出来,并被塑造成为统治和征服而生的人。

难怪三姐妹对于知识和思想解放的渴望远远超过同龄人对于成为贤妻良母的渴望。探路是披荆斩棘的艰难,解放是背离当下世俗束缚的。

唯有和雪莱一起,玛丽才能够“揭开”自我认知的面纱。在这两人之间上演的欲望戏码,是关于知晓与谜团,讲述与缄默。想要革新世界的雪莱也意图将革新带给女人,这对于玛丽来说诱惑十足

她们的父亲给了他们突破自我的勇气,同时也成为束缚他们的桎梏。到头来姐妹们自己虽然努力挣脱,但是他们的父亲并没有给她们完全的自由。

玛丽和雪莱之间的通奸剧情并不令人惊讶,简直是文学奇才的“标准”剧情了。 不过雪莱并不是衣食无忧的那种公子,他并没有经济管理能力,债务让他始终被对追捕的恐惧伴随。

玛丽、简和雪莱的放逐之旅里,他们经过拿破仑失势之后的暴力丛生的法国。这也为科学怪人的暴力性格埋下了种子。

暴力是天生的?还是由于情感匮乏而被诱导而生?是父母缺失和社会歧视的结果吗?这是一个年轻女人提出的问题,作为局外人的境况使她足以进入一个怪物的心境

后来她也听了电气的演讲,被融入了科学怪人里。这在我看来是时分超前的。毕竟当时是19世纪初期,电气处于早期发展阶段,电磁理论虽然在不断拓宽,但是不见得完备(法拉第在1791年才出生!)。但是进步的玛丽能够富有洞见地赋予这种尚且处于早期的理论哥特式的色彩,并且给予完美的融合。

不同于一开始鄙夷和不抱希望的态度,给予她枷锁的父亲在他和雪莱结婚的时候反而庆贺。多么荒诞。他明明自己是反对婚姻制度的人。

雪莱虽然相对拜伦进步,但是恐怕他的体察也有限。现在的新手奶爸奶妈都知道孩子出生的前三年父母是没有旅行的自由的。而年轻的玛丽不仅在旅途中重复怀孕,同婴儿一起旅行。第一个早产两个月,孩子的去世对于她的情绪影响巨大。虽然她们能够雇佣一些帮佣,但是失去全部孩子似乎在某种冥冥注定的预料之中。妊娠时候的激素波动远超过经期,或许这对于她在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写下的《科学怪人》有所影响。当然最大的影响仍然来自于雪莱。雪莱与文学。

玛丽故事的题目是《憎恨》。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只有这个题目,以及雪莱读它的时候充满愉悦。如果我们需要猜测内容是什么,我们大概能记起“憎恨”其实是玛丽对她继母的感觉。她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预感吗?伦敦,她想要离开的城市,那个让她发抖的继母,和那个背弃了她的父亲?

她的妹妹简,几乎全程参与了他和雪莱的感情。简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但是她在旅途中也难免恐惧,毕竟玛丽当时也才十六七岁,简当时或许也就十三四岁——读初中的年纪,但是却要面临所有的冲击,而雪莱和她的姐妹虽然与她为伴,但是心不朝向她。难怪她得知玛丽的怀孕之后感受到难以复加的背叛。后来父亲劝她回家,她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当时也没有拜伦,她左右为难,却仍然选择了玛丽的放逐的道路。后来她改名为克莱尔,像玛丽一样把自己献身给另一个诗人拜伦,这是很难不说是一种效仿。但是拜伦和雪莱不一样,他更加放荡不羁和残忍(从这个故事看出来拜伦在思想上并没有雪莱进步)。在她再也不能像日内瓦湖边一样在拜伦身边的时候,她对于拜伦只有与因为孩子的憎恨。

她们的姐姐芳妮虽然在同一个家庭获得教育,但是却有不一样的苦楚。她作为最亲近她们的母亲的人,也是在母亲去世后提携她们长大的人,却走上了陌路。并不是姐妹阋于墙,而是她无法在父亲和姐妹中找到合适的位置。她诚然也对雪莱有过感情,但是雪莱却并不属于她;她们的妹妹出走,而她留在家。

雪莱着迷于芳妮仁慈的敏感,以及她的想法——他后来将这个想法据为己有——她认为诗人是这个世界上未被承认的立法者

虽然书中没有具体的描写,但是很容易想象父亲把多少气撒在她头上。而玛丽有雪莱,简(一度)有过拜伦,而芳妮的苦向谁诉说?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罢了!她只能一次次路过妹妹们和雪莱的住所,在窗外望着,然后把无力的话写在心里。最后在异乡的酒馆里结束自己。

雪莱的小分队对她的排挤(他们都没注意她可能想要加入他们的暗示)也加重了她的痛苦

小说和诗歌都是一种私人的文学体裁,其私人程度不亚于日记和书信——至少我是这么认为,日记出于其记叙的目的,书信需要考虑收信者的存在,但是小说和诗歌都是向着旷野肆意咆哮。于是作家们隐藏的思绪集中在那些词汇和句子里。

对她来说,“最可鄙的人生便是,你活在这世上,但你所有的激情和情感都无法被付诸行动”。她无所畏惧,并决心“要深入到我自己内心最偏远的山谷里去——拿着自我知识的火把进入最深的角落”。但是这种探险并非是自我沉溺的,并不像那个注定失败的怪人弗兰肯斯坦,因为她带着“一种温柔”向志趣相投之人张开双臂,她们与她一样,需要去“撕开这个怪异世界的面纱,并像鹰眼穿透太阳一般去刺穿它”。

最后是我另外喜欢的一句话:

这对爱侣搬去了巴黎。他们觉得杜乐丽花园太正式了而且没有青草
不过这没关系。“我们回家后开心到睡不着觉”

艾米莉·勃朗特

卡森在The Glass Essay反复提及这位传奇的女作家,可见她对艾米莉的肯定和喜爱。她在三个姐妹(是的,又是三姐妹)中是最神秘的一个,相比于玛丽·雪莱,她并没有许多轶事流传(除了夏洛蒂编撰的那些)。

早逝的母亲和另一个姐妹让她们都寻找别的慰藉,比如文学。

对勃朗特姐妹来说,夜是用来思考的。艾伦猜想姐妹们吹熄蜡烛是为了省钱。但黑暗的遮蔽能解放人,隐身也是一种自由

而艾米莉无法忍受学校的生活,最初的学校生活近乎病态,充满体罚,而后来她的想家几乎让她在学校无法维系生活。夏洛蒂作为大姐悉心照顾,但是她和安妮才是更加亲近的,和安妮的分离让她无法更生。

我们要记得安妮并没有像姐姐们一样,在六七岁时和别的女孩一起无助地困在学校的围墙之内,饿着肚子,发着抖。艾米莉无法支持下去的原因也有其深深植根于回忆之中的阴暗一面:离开家不仅意味着想家和失去自由;重新上学一定也使得恐惧卷土重来。这只能是我的猜测,但这能解释为什么艾米莉纵使决意忍耐也无法适应学校生活。离开家就好像把她从自我之中流放了。

这让我想到了颜怡颜悦姐妹。

颜怡:颜悦的死亡会让我觉得是人格的死亡

我和颜悦的分离感是在我的梦里,我经常梦见她死掉。

我做过很多她不同死法的梦,但梦的重点都是在我感受到她死了以后,我梦见的好像是一种感受,或者说我的感受已经大到我无法再想象任何故事情节了,我只能沉浸在情绪当中。

那种感受是,我的人生完全被抽离,我的一部分、我的半个人没了。亲人去世,你体会到的是悲痛和遗憾,但是颜悦的死亡会让我觉得是人格的死亡。那是一种生命被欺骗、被否定的感觉,你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AI,你的前半生嫁接在别的个体上。

摘自采访:《颜怡 & 颜悦:人一定要独特吗?》

和玛丽·雪莱相反,留存至今的事实里,艾米莉的故事里的浪漫元素几乎为零,但是她笔下的故事里却全部是关于家庭的暴力和残忍。或许是因为玛丽和雪莱的生活仍然不算那么坏,给了一些关于爱情和家庭的美好的空间,而对于艾米莉来说,则不需要有什么手软的余地,更别说作为旁观者看着当地的如日中天的希顿家族。她的确做到了。

她朝着一个庞然的、四分五裂的世界望去,又感到她自身之中存在一种力量,让她能在一本书中缀连起这个世界。我们在整部书里都感觉得到这种雄心——这是一次半是受挫却心意坚决的斗争,她要通过她的人物口中说出的不仅仅是“我爱”或“我恨”,却是“我们,全人类”和“你们,永存的势力……”——这句话没有说完。

乔治·艾略特

和前面两位出身书香门第的女作家不同,乔治艾略特属于大器晚成的类型。她的父亲是工匠出身,家里并无读书传统,就读于庸俗的教会学校,对写作毫无裨益甚至只有毒害。直到搬家后遇到友善的邻人布雷夫妇,拯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先被朋友布拉邦特博士的背叛,后来又无法忍受查普曼(一夫两妻),两次被心爱的男人驱逐。她生活中的所有决裂都可以看出理智,而非歇斯底里
她与查普曼虽然没有修成正果,但是保持长期的事业合作,对于她的作品的出版有很好的影响。
她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是斯宾塞,在她勇敢的求爱之后却被”巨大的冰川”的冷漠击退——这并不是她自己的问题,是这个男人生性冷淡。结婚并不是她的终极目的她反复寻求感情和精神导师是她对自我肯定的需要,而不是一种软弱。

现在两个人不间断的相处让未来可能的孤独变得更加难以忍受,而过去两次被别人的妻子赶出来的经历让她痛苦地意识到,如果斯宾塞结婚了,她将再次被冷处理,被剥夺他们之间的亲密,尽管这种亲密本身也纯洁得令人难过。

既然他们作为伴侣是如此合适,玛丽安想知道有没有可能基于理性的伴侣关系来设计一种稳定的关系。
这封信读起来像简·爱向罗切斯特先生提出的充满反叛精神的求婚,它的雄辩打破了淑女被要求遵守的自我缄默。和其他女性不同,简和现实里的玛丽安都很坦率,不能一直等着男人先开口。她们两个都拒绝掩饰她们的本性,反对服从一套建立在女性的被动之上的性别规范。
通常的推断是她要斯宾斯和她结婚,但是她并没有用婚姻这个词,相反她提出的是一种舒适而稳定的伙伴关系。
““那正是我担心会发生的事情,它确实发生了。她的情感投入进去了,但是我的并没有。生理上吸引的缺失是致命的。尽管我的理智强烈地赞同,我的本能就是没有反应。”

他在当时的确给了她一个类似的回答。玛丽安极其难过,而这让她给斯宾塞的下一封信显得更加与众不同。玛丽安成熟地把屈辱变成了对伤害了她的男人的同情。她的冷静和决绝令人惊讶。她用斯宾塞的姓氏来称呼他的正式语气并不表示疏远;这是意在从不同的起点重新开始他们的友谊。”

她终于遇到了刘易斯,对方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导师——且已婚。又是这个剧情,但是刘易斯比之前出现的男人们更加体贴。他并没有让乔治艾略特沦为生育机器,而是富有远见地采取了避孕手段。他们一起在船上旅行、一起创作、一起研究海洋生物学。但是这段关系直接导致了她和亲生哥哥关系的破裂的和解。

我认为她的需要是出于她的天才,而不是出于软弱。就像其他天才女性,玛丽·雪莱、克莱尔·克莱蒙还有夏洛蒂·勃朗特一样,玛丽安渴求一位已经有一定地位的导师(等同于旧时代的庇护人)来认可她身上涌动的可能性。

海洋生物学也无疑是一种启示。

“因为玛丽安最钦佩的是她们头脑的活跃灵动,我们也因此瞥到了在水面下游动的一种全新的生物,这不是栖息于浅滩的生物:这是一种结实的深海生物,更慢,下判断时更有耐心,同时还有广博的思想。这样的生物想要浮出水面,她就必须从鱼群里游开”

玛丽安只进过两次城:一次是为了工作,去见查普曼,另一次是去动物园,因为刘易斯当时在研究海洋生物学。她写道,“我没有谁可以去拜访。”于是开玩笑说,只好去拜访了软体动物。照她后来的说法,她当时是“和所谓的世界分割开了”。

名义上未婚的妹妹需不需要赡养经济困难的兄弟姐妹,还有她们的孩子?这是原来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困难的问题。

乔治艾略特成名之后门槛被踏破。其中包括了著名的护士南丁格尔。她作为进步女性的代表之一,在本书多次出现,她也曾拜访过乔治艾略特,更能体现这些卓越思想家对同时代女性们的积极影响。

玛丽·雪莱和乔治·艾略特都发现,当女性孤立自己的同性的时候,她们比男性更加固执和狠毒

对付流言最好的办法就是过得幸福,而对玛丽安来说过得幸福就要充实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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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安也敏锐地意识到学问不是用来炫耀的成就,而是通向真理(truth)的方法,对她来说真理必须接受观察的检验——她将把这一洞见作为“现实主义”(realism)引入到小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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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安精神之蛹里发生的变化在她的日记里一点痕迹都看不到。她的日记基本上只记录了她日常的行动:参观的景点和遇到的人。在她的书信里也看不出来,在信里她正忙着体会和反抗她被孤立的状态

细微的进步是最好的,因为女性还配不上比现在男人给她的好得多的处境。

这点给我的感触很大。就像去年十一月之后的国内疫情,任何剧变的后果都是难以预料的。在能控制的情况下还是渐进,器物立法思想,学过近代史的人都知道正确的顺序是什么。

人文主义是艾略特所处时代的两大先进观念之一。当雪莱重复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长女芳妮的观点,认为诗人是人类未经承认的立法者的时候,他为诗人攫取了新的权威。乔治·艾略特把这一观念挪移到了小说上:一种深刻的精神重生。想象——有想象力的同情——将会替代恶意、报复和贪婪这些低级的敌对情绪。

她把艾米莉勃朗特的诗 Remembrance 抄到自己的日记里

Remembrance
BY EMILY BRONTË
Cold in the earth—and the deep snow piled above thee,
Far, far removed, cold in the dreary grave!
Have I forgot, my only Love, to love thee,
Severed at last by Time’s all-severing wave?

Now, when alone, do my thoughts no longer hover
Over the mountains, on that northern shore,
Resting their wings where heath and fern-leaves cover
Thy noble heart forever, ever more?

Cold in the earth—and fifteen wild Decembers,
From those brown hills, have melted into spring:
Faithful, indeed, is the spirit that remembers
After such years of change and suffering!

Sweet Love of youth, forgive, if I forget thee,
While the world’s tide is bearing me along;
Other desires and other hopes beset me,
Hopes which obscure, but cannot do thee wrong!

No later light has lightened up my heaven,
No second morn has ever shone for me;
All my life’s bliss from thy dear life was given,
All my life’s bliss is in the grave with thee.

But, when the days of golden dreams had perished,
And even Despair was powerless to destroy,
Then did I learn how existence could be cherished,
Strengthened, and fed without the aid of joy.

Then did I check the tears of useless passion—
Weaned my young soul from yearning after thine;
Sternly denied its burning wish to hasten
Down to that tomb already more than mine.

And, even yet, I dare not let it languish,
Dare not indulge in memory’s rapturous pain;
Once drinking deep of that divinest anguish,
How could I seek the empty world again?

奥立芙·施赖纳

这位南非的英国籍作家是我并不熟悉的,她的勇敢演说却十分打动人。她和伴侣克朗之间是一种战友的关系,而只是年少激情。

“克朗和我都不敢向对方诉说我们心中的一切。有些念头会深埋在我们的心里,被我们带进坟墓。”

“因为如果和你结婚一年,我就会清醒起来……你将我的一部分天性唤起,但还有更高的一部分你一无所知,也从未触及。如果我嫁给你,那么之后这部分将会出现并愈发坚定,于是我就会永远恨你,就像我现在不时会感到的那样。”

她对于婚姻有着清醒的认知。

在这个时代和地方——如果一个女人要满足欲望,即使只是显得有欲望,她便会被束缚,无法作为一个自由思想者继续生活

弗吉尼亚·伍尔芙

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女性作家之一,许多赞誉就不多言,但是让我记住的确实她选择终结自己的方式。

1941年3月28日,她在衣袋里装上重的石头,走进罗德麦尔附近的欧塞河的湍流中

想起来朴赞郁电影《分手的决心》女主角走向末路的方式。